乡下奇人

  有一次我回家看望老娘,快到家门时,看到路边石磙上坐着一位老人,就下车跟他打招呼:“在这里玩哩!”虽然按辈分我该称呼他爷,我却没叫。这事说来也不奇怪,因为村上男女老少,不论辈分大小,谁也不称呼他“哥”、“弟”,或者“叔”“爷”什么的。偶尔提到他,有人还在他名字前边加一个“憨”字。他哥哥干脆叫他憨子。“憨子,打水去!”“憨子,吃饭哩!”在他家院子外边就能听到。我没直呼他的名字,就已经算是尊敬他了。

  果然,他赶快站起来,客气地回答我:“你这是家来看看哎?这会儿里在那里上班啊?”有点受从若惊。在我的记忆中,他很少说过这么长,这么连贯的话。我好像才发现他其实并不憨,而且也是有尊严的。

  平时他说话哝哝唧唧,声音也低,很少超过三个字,常常被人忽略了他的存在。

  年轻时,他人高马大,有力气,能干活,像一头牛,受的苦累比谁都多。大军南下时,他曾经随军支前,领导让他挑担子给战士送饭,也挑弹药,冒着枪林弹雨往前沿阵地送。他行动那么迟缓,竟然没受过伤,还因此立过功,有人见过他的奖状。解放后,有记者来采访过他,他说不清道不明的,证件又早就丢失,最终也没个结果。

  战争结束后,他回到家中,因为父母已去世,就随哥嫂一起过,所以最听哥哥的话。

  他一辈子没娶过媳妇,一直与牛住在一起,先是住生产队的牛棚,负责喂牛,挣工分。实行责任制后,住哥哥家的牛圈。喂牛用的大石槽在中间,一边是牛,吃草、睡觉,放屁、拉屎、撒尿;另一边是他睡觉的地铺。在队里的时候还好,冬天,因为要给牛温泔水,牛棚里支了大锅,他就睡在与锅连通的大炕上,比家里还暖和。哥哥家的牛圈就不行了,没门没户,热天蚊叮虫咬不好受,冬天难避风雪,就更不好熬。

  穿的更不行,五冬六夏用草绳子在腰间扎一些破布,上身永远是赤膊,所以,皮肤总是棕红色,难怪小孩叫他“类人猿”。冬天实在冻得受不了的时候,他才穿一件露棉花套子的破棉袄,也是别人扔的。吃的也不好,那时候生活困难,身为家长的哥哥尚且没好饭,他能有一口吃的就不错了,所以挨饿是常有的事。春秋天还好说,可以到地里啃青棒子,挖生山芋吃,或者趁人不在,摘人家的瓜果梨枣吃。冬天饿急了就难免偷吃牛料。

  大人们很少有人理他,他就跟小孩子玩,不知在哪里弄了些别针、小刀、玻璃球什么的卖,引得小孩子们都围着他跑。我小的时候,也跟着他转过。最让我和小伙伴们羡慕的是他有一个非常精致的文具盒,盖上有很美的图案。在小孩子眼里,那是一件非常珍贵的东西。

  不知为什么,他没钱,却喜欢自己缝钱包。有一次,看到嫂子打整好准备给孩子做鞋的布面,他以为是没用的碎布,自己私自拿去缝钱包。被发现后,嫂子生气,哥哥拿棍子揍他,他也不坑一声。

  说他是乡下奇人,不是他有什么绝活,是因为生活条件这么差,他却不算很瘦,也没生过大病。周围几个年纪与他一般大的叔伯弟兄都比去世死得早。他的一生,是一个生命奇迹。

  作者:李民增
  稿源:三尺巷
  编辑:任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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